春风可曾吹过我

时间:2023-09-10 13:04:24   浏览:45849

文  丁丁张

丁晓柔离开家之前,恨恨地看了一眼室友林美丽,她正睡得喋喋不休。丁晓柔走上前去,拿起茶几上林美丽吃剩的方便面,眼也不眨地扣在林美丽身上。

酸菜汤流了一沙发,林美丽竟然没有醒,翻了个身继续睡。

自从合租在一起,丁晓柔已经无数次在她的梦话声中醒来。她霸占客厅彻夜不睡,有时抓着头皮在阳台上为给杂志画插图寻找灵感,饿了就吃方便面,让本来不大的屋里全是酸菜味儿或者红烧牛肉味儿,反正就是特别味儿;或者也在下午起床后蓬头垢面艺术家似的……在那儿抠脚,这个时候恰恰是丁晓柔下班了刚回来,满室都是林美丽的早晨味儿。

早晨味儿就是屁味儿、二氧化碳味儿和打嗝味儿。

所以说,让丁晓柔相信漫画家是个美好职业,那真不如杀了她。

丁晓柔和林美丽曾经画好了三八线,也相安无事住了两个月,直到有一天丁晓柔好人病发作,说一起住可以放松一点,林美丽的世界立刻攻了进来,包括长时间占用客厅或者卫生间。林美丽就像没有记忆的大母猫,在她卧室之外的任何地方制造凌乱和垃圾,乳罩内裤什么的,都往沙发上丢,关键是,还都那么大。

这世界真是够了。丁晓柔昨天晚上在自己房间哭了大半夜,后来实在顶不住还是睡着了。丁晓柔觉得不好意思,再次深信自己心够大,男朋友和自己微信分手这种事儿,她都能不哭不闹不追究,她回了个“好吧”,都没来得及悲从中来,那状态像一个早就预料到被通知下岗的中年妇女,终于得到了通知,反倒踏实起来。

然后她给她妈打了个电话,她妈正在看电视剧吧,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。母女俩寒暄了一下,她妈突然说,你没事儿我就先挂了,闺女。

丁晓柔放下电话突然掉下泪来。手机里半条新微信都没有,连微博都刷不出来,被世界遗弃的感觉更加明显。她,28岁,北京的外来务工人员,做杂志编辑,长得一般,中等偏上吧,每个人都认为自己长得中等偏上。谈着一个做手机病毒软件的屌丝男朋友,哦,是在昨夜之前。现在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,有几个好朋友,但现在看来,似乎都不好意思打电话过去诉苦,算了。

之前她睡得正熟的时候,闹钟叫醒了她。本想赖会儿床,又被林美丽喋喋不休的梦话骚扰。和这个室友住在一起快一年了,当年是指望能有个昼夜作息差异的好处,后来发现全然想错了,林美丽日夜盘踞在家里,大部分时候没活儿,小部分时候有活儿,又……都可以在家完成。

扣完面,丁晓柔觉得大仇已报,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报复社会。她心扑通乱跳,又暗自兴奋,觉得当个坏人也不过如此。她今天要当一天的坏人,好人她当腻了,每天当着林美丽的老妈子,嘴上还得说,都一块住着互相照顾吧。

她这样的老好人,今天终于发作。她不忍了。

走下楼她发现春天来了。小区的物业应该是个色盲机构,各种梅树、丁香被种得五彩斑斓,必须穿还珠格格的衣服才能压得住。

那个每天盯着她看的保安继续盯着她看,冬天带着清鼻涕盯着看,夏天就带着一胳膊蚊子包盯着看,有时候还配合着咽一口唾沫。他应该是和她一样可怜,也离乡背井来北京讨生活,但他更惨一些,因为他还要为丁晓柔站岗。

丁晓柔走过去之后,突然回转身来,她穿着高跟鞋“嘎嘎嘎”地走到小保安面前,直勾勾地看着他。他咽了一口唾沫,视线立刻下移,又发现投到了丁晓柔的胸上,连忙再往下,到了裆部,就更窘,只好低着头,像突然脖子折了。

画面是折了脖子的保安刘挚友,面对着腆着胸站在面前的丁晓柔。丁晓柔内心也在打鼓,但还是憋足了劲说:你要不要加我的微信?

刘挚友从兜里抠手机,国产大屏,双卡双待,颤颤巍巍地找微信,抬起头来的时候,看见丁晓柔亮着二维码迎风而站,立刻又脖子折了一样低下头去。丁晓柔一把拽过他的手机扫了一下,然后把手机还给他,转身走了。

手机上多了一个新联系人,名字叫做“苹果咬出半条虫”。

丁晓柔寻思了一下,另外半条虫大概已经被吃进嘴里。点了“添加”,看了看刘挚友拍的小区里的各种花后,吐了一口气走向地铁。

丁晓柔立志逮谁踩谁,最好能碰到个脾气暴的吵一架,但机会真的太少了,大家急匆匆的,似乎对她的恶意都不屑发现。她丧心病狂地想,今天就不去上班了吧,朝九晚五的日子真是过腻了,于是就坐在地铁站台旁的凳子上左顾右盼。又想着是不是要举着个韭菜馅儿包子冲进去,吃完之后,到站之前,再暗暗使劲儿放一个屁。

穷极丁晓柔的前半生,她能想到的恶意不过如此。上小学的时候,她试图给一个常欺负她的男同学凳子上放图钉,结果由于过于紧张放错了位子,扎伤了自己最爱的体育委员。体育委员捂着蛋哭着去了医务室,三天都没出来喊课间操。她卑微的暗恋,也因此消失在体育委员的一声尖叫和后边的各种抓狂里。

到高中毕业她一直是一个普通人,没有个性,缺乏创意,胸部慢慢变大但没也那么大,成绩一般,话题欠奉,只有一个人追她,她就答应了。对方戴着大眼镜,每次接吻都把她鼻梁硌得生疼,有天对方爸妈不在家她过去玩儿,看毛片,对方过来摸她,她觉得对方手好凉,起身就跑了。

这严重伤害了对方,对方跟她分手,她也答应了。

做一个普通人,真是一件令人厌倦的事,丁晓柔靠着座椅对着站台发呆,觉得地铁带过来的风,像把自己的内心刮走了,天气越来越暖,世界上各种忙碌的人,走来走去,没有名字。

丁晓柔坐在这里回顾自己的前半生。初夜发生在大学二年级。这次伸手进来的他应该是个富二代吧,反正他经常不来上课,偶尔出现,一幅很嘚瑟的样子。那天大家开运动会,班上的大长腿跑赢了,就一起喝酒庆祝。她坐在富二代边上毫无存在感。后来玩游戏富二代输了要吻左边或者右边的人,他看着她,她看着他,然后他……选择了右边的男孩儿。

大家起哄大笑,啤酒瓶子被推倒了“乒乓”作响,她也大笑,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。然后大家喝多了,她拍拍屁股准备走,被一只手拉住了说,我送你。

然后他们去了一个酒店,他大喇喇地摔下身份证,她在身后战战兢兢浑身冰凉,他抱着她进了屋关了灯,一切就那么发生。

第二天她醒了准备回宿舍,对方睡在那里翻了一个身,说,嗯,就这样吧。

她也没有再想拥有过他。

一个普通人,最不缺的就是自我认定精神。他一定是喝多了。人生大多,得到之后,即刻失去想象,有些又,不如不见。

毕业那天,大家泪雨滂沱,富二代又喝多了,大唱“我的未来不是梦”。后来听说娶了个可富可富的女的。再后来,听也没听说了。

大多数人回忆起丁晓柔,想必也觉得都快把她忘了。她存在的样子像不存在一样,面目模糊。她上课打盹都幅度微小。

丁晓柔坐在那里打了一个盹儿,微信的声音叫醒了她,是刘挚友发来的一声“你好”。

她没有回,觉得自己也无处可去,就站起来挤着地铁上班去了。

到了公司,恢复平淡笑容,做坏人的计划,还是无疾而终了。她发邮件的时候走了一下神儿,突然想起扣在沙发上的那碗面,觉得晚上,应该回去洗沙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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